娄烦县地处吕梁山区，汾河中上游，属太原市管辖。娄烦原是一个部落的名称，周、春秋时建娄烦国，曾被赵国的赵武灵王击破，后为匈奴征服。两千多年前，娄烦以出良马闻名，加上娄烦人擅长骑马，射术精准，娄烦兵以骁勇善战名噪一时。秦汉时期，军队中都建有娄烦兵，是为当时的特种部队。娄烦后来演变成地域概念，曾置郡、州、县、镇。从政权设置来看，跟着时间推移，娄烦越来越趋于默默无闻。两千多年后，上天再一次给了娄烦优越的自然资源—丰富的矿产。然而，娄烦未能善加利用，建国多年，娄烦长期是贫困县，以至于娄烦人发出“有煤有铁，有山有水，为何如此贫困”的感慨。“8.1”瞒报事故发生后，娄烦所有的选矿厂被关停，事故过后何以为生，娄烦人在迷茫地等待。

  娄烦人戏称娄烦是小香港，不是说这里的经济发达，而是物价很高。“娄烦啥东西都比太原贵。”

  自太原沿盘山公路西行百公里，即到娄烦。沿盘山公路前行，放眼望去，山脉连着山脉。娄烦县就躲在这群山之中。

  雪后的盘山公路，异常难行，进娄烦的途中，记者目睹了三起车祸。与平原的车辆不同，这里的车辆轮胎上，都裹着一层网状的铁链。

  “要是大雪封了山，那就别想进出了。”司机阎立成说。平时一个半小时的车程，下雪时要消耗加倍的时间。

  娄烦的母亲河涧河穿城而过，20多米宽的河床着，浅浅的，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。涧河桥边的空地，是娄烦汽车站，河对面是县里最大的一座超市，这里是全县最热闹的中心。三五成群的娄烦人，在这里晒着太阳唠嗑。山区雪后的空气清新而寒冷，刺得鼻子隐隐作痛。

  娄烦县城沿涧河两岸铺开，县城长约，宽约，建得四四方方，这是建国后才有的一座新城。

  涧河南岸是新城区，几十栋崭新的建筑，孤零零地站在河边。北岸是热闹的旧城。全县最漂亮的建筑是县政府大楼，一栋乳白色外墙的五层建筑。县委和县政府同在这栋楼里办公。

  老城区有一条无名的主干道，大道两旁是三四层的楼房。往两边延伸，就是着红色外墙的平房。再往两边，则是土黄土黄的山丘，县城建在山沟中的一小片平地上。

  农业，一直是娄烦的主要产业。小米、大麦、高粱是这里主要的作物。土豆是娄烦的特产之一，山里的土豆香。虽然地处山区，娄烦土地倒还不少，人均也有三亩左右。近几年来，为避免水土流失，保护汾河水库水质，娄烦县进行了大规模的退耕护还林，农民的土地大量减少。据县农业局的干部介绍，娄烦大约一半的农田退耕了。

  不过，娄烦人戏称娄烦是小香港，不是说这里的经济发达，而是物价很高。“娄烦啥东西都比太原贵。”阎立成说，甚至于当地盛产的土豆，太原只要5毛钱一斤，娄烦却要7毛。唯一便宜的是楼价，均价2000元，“相比娄烦人的收入，房价已经是很贵了。”交通不便带来的高昂运输成本，是娄烦物价高企的主要原因。

  地处深山，是娄烦贫穷的原因之一。当地也有的人觉得，娄烦人容易满足也是原因之一。“娄烦人和其他山西人一样，恋家。另外，很多娄烦人觉得有个温饱就满足了，不会再想着去闯世界。”娄烦政协的一名官员说。

  “你精？能把石头称斤卖？”这是上世纪80年代娄烦流行的一句挖苦人的话。没想到，多年后，成为笑谈。“现在，你要是再说这话，肯定会被人笑话。”在前往寺沟村的路上，司机张俊岗笑着说，因为现在娄烦的石头真的称斤卖，而且很值钱。

  除了打架可能引发的危险，更多的是矿石坠落引发的死伤事故。“每年要砸死10多个人，缺胳膊少腿的，那就更多了。”

  2000年后，国际矿产价格的高涨，逐步影响到了吕梁山脉中的娄烦，娄烦人开始以卖石头为生。娄烦的经济从此起步，此前，娄烦的财政收入常年徘徊在2000万元左右，2003年一跃达到6028万元，紧接着于2004年突破1.32亿元，今年已经突破4亿。

  与山西其它城市相同的是，娄烦盛产矿石，但与其它城市不同的是，娄烦盛产的除了煤，更多的是铁。根据官方数据，娄烦铁矿储量在6亿吨以上，主要分布在西部尖山、皇姑山一带，含铁品位均在45％以上，可露天开采。

  靠山吃山，2000年后，楼烦人开始依靠铁矿致富。娄烦大大小小的选矿厂有200多家，这些是证照齐全的正规厂，证照不齐的小矿厂，更是没办法统计。去矿场打工，是不少娄烦人的出路之一。当地人较为普遍的说法是，全县大约六分之一的人口，一万多人在矿场工作。

  与想象不同的是，在矿上工作并不危险。娄烦的铁矿属于露天矿，不需要下井作业。真正有危险的是捡矿者。

  捡矿（名为捡矿，实为盗矿）是不少娄烦人的职业，捡矿者大多围绕在尖山矿矿渣山边。矿场采矿时，先要将山头表层的岩石剥离，这些剥离的岩石里面，含有少许矿石，捡矿者就从这些岩石中挑选矿石。农用三轮车是捡矿者的运输工具，一车能装三四吨，一车能卖三四百。

  寺沟村村民马宇和妻子育有两个儿子，都已经上小学。妻子没有工作，马宇也没有工作。马宇家里的地已经被尖山矿征用。马宇一家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靠他捡矿。

  马宇捡矿为生已经四年多，和另外七八个人一起，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团队。“刚开始捡矿时，谁都不认识谁，慢慢时间长了，大家熟悉了，就组成一个团队。有些矿石重达几百公斤，甚至几吨，一个人没有很好的方法弄得动，组团能解决这样的问题。”马宇说。组团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，捡矿发生纠纷时，有帮手。时常有两个人同时发现一块矿石，这时，纠纷在所难免。“争不过来，就只能靠打架解决，这时候就要看谁的人多了。”

  马宇的团队是捡矿者中规模最小的。规模最大的能够达到上百人。这是外地人的团队。外地人队伍一般比较庞大，捡矿者中，通常情况是外地人欺负本地人。

  “每年要砸死10多个人，缺胳膊少腿的，那就更多了。”马宇说，自己很幸运，四年多来，没出大事。

  马宇已经是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捡矿者。通常，听到尾矿库上面有汽车开动，他就提前跑开，等到汽车倒完矿渣，再回来继续捡矿。

  不过，最危险的不是汽车倒矿之时，而是汽车离开之后。“大家都抢着跑去捡矿，生怕落后，捡不到矿。这时，如果有矿石还站稳脚跟，又滚下来，就很容易出事。”马宇说，运送矿渣的是载重百吨的大卡车，有时候一车就几块石头，每块石头好几吨重，从高处滚落，声势惊人。被碰着，非死即伤。

  马宇也曾遇到过危险，有次矿石滚落下来，他跑得慢了，没顾上带走停在一边的农用三轮车，结果车子被砸扁了。“修修，继续去捡矿。”

  马宇计算，一个月平均能够有五六天捡到矿石。在去年矿石价格好的时候，一车能够卖三四百块钱，一个月下来，有个一千五百元左右的收入。这些收入刚好维持一家人的开销。关于捡矿收入，有不同版本，马宇的捡矿同伴司存孝则说，平均一天能赚一百元。

  “捡矿的都发了小财，不过不是到了实在没有很好的方法的地步，一般人不会去捡矿，太危险。也有些人打短工的，捡个几个月，赚到钱了就收手不干了。”司机李林说。

  捡矿者到底有多少，没有明确统计。马宇形容是漫山遍野。尖山边上村子里的村民，大多数人以此为生，再加上外来捡矿者。“大概超过5000人吧。”马宇和司存孝估计。

  当地人的另一个优势是，可以出租房子给外地捡矿者。一口破窑洞也都能租到一百块钱一个月。

  捡矿也不是没人管，尖山矿上有人查，不过管不过来。当地政府偶尔会禁止捡矿，那是有上级来检查的时候。绝大多数时候，捡矿者是自由的，只是在捡满一车矿石出山的时候，需要“交税”。马宇这样的农用山轮车载重3吨，一车需要交30元。去年开始，铁矿石的金额疯涨，交的钱也提高到一车50元。“公安局在那里设的卡，任何一个人都要交，不交你就别想把矿石拉出来。”

  马宇已经“失业”半年多了，早在奥运前三四个月，政府就关停了所有的干选厂（从矿渣里选出铁矿石），干选厂不开工，马宇捡的矿石就没地方卖。

  “捡矿者冒着生命危险只能赚点小钱，真正赚大钱的是选矿厂和隐身其后的腐败官员。”娄烦县一退休干部说。

  “大概能够消化掉四分之一的矿渣。”干选厂老板杭贝说。相对捡矿者而言，干选厂消化的矿渣多得多。干选厂都雇有大卡车和挖掘机拉矿渣。

  杭贝今年年初刚刚买了两套选矿石的设备。倒霉的是，他刚做了两三个月，政府就禁止干选厂再开工了。“10多万元的设备，只能卖废铁了。”

  “所有的干选厂，严格来说都是不合法的，没有证照的。大家都是偷偷地干。说是偷偷地干，其实也不用昼伏夜出，也不用隐蔽，谁谁谁在干这个，政府部门都知道。要干这个必须给钱，我们拉矿渣一车80元。另外，你得找到关系送上几万才行，不然就干不成。”杭贝说。

  杭贝计算，公安局设的卡一个月能有几十万收入。这些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，因为，他们交钱的时候没有发票，也没有收据。

  杭贝说，如果政府规范起来，再让大家交税，其实大家也都愿意的。“不过那样钱就到了政府的腰包，而不是流进个人的口袋了。”

  娄烦出现干选厂也是最近四五年的事，更早一点，这道工序也是由选矿厂来做（选矿厂从矿渣里提炼出铁矿粉赚钱）。只是其中利润不大，加上近几年铁矿石的金额高涨给选矿厂带来的超额利润，选矿厂干脆把这道工序剥离了。分工更加细化，产业链也加长了。

  娄烦的选矿厂约有200家，开选矿厂也是娄烦最赚钱的行业。一个小型选矿厂投资四五百万，按去年的行情，几个月就可以回本。“行情最好的时候，只需要一两个月。”

  不过要开选矿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“没关系办不下来。”杭贝说，办选矿厂一定要有够硬的后台，而且还得给干股，所有送出去的干股的比例大概要在50%左右。

  娄烦县的矿渣经济产业链就这样形成了：捡矿者干选厂选矿厂官员。

  这条经济链还有个旁支，运输。事实上，在山区跑运输，也是一条致富之路。这一职业养活着上千娄烦人。最差的是开小面的，娄烦没有出租车，公交也不发达，交通很大程度依赖小面的。稍好一些的，买私家轿车，跑太原。最好的是拉矿车。张俊岗就养着两辆大卡车，专门为干选厂和选矿厂拉货，一年能有10万元的收入。

  “捡矿者冒着生命危险只能赚点小钱，真正赚大钱的是选矿厂和隐身其后的腐败官员。”钱平说。

  尖山矿的国企地位，使得企业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十分微妙。尖山铁矿需要依赖地方政府才能生存，地方政府则需要尖山铁矿的利税和矿渣经济产生的经济效益，而百姓更是依靠矿渣为生并希望得到更多的补偿款。

  建于1992年的尖山铁矿，是娄烦最大的企业，前后投资20多亿元。不过，尖山矿属于太钢，而太钢则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。

  娄烦县城往西三十里的苇院坪，是尖山铁矿的所在地。尖山铁矿的办公大楼和生活区，就建在这里。

  铁矿生活区，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小镇。尖山矿工人和家属一万多人生活在这里，生活区内有学校，医院，银行，派出所。派出所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“太原市公安局城北分局尖山派出所”，从行政上而言，尖山铁矿属于太原管辖。

  尖山铁矿的职工和家属，约有万把人在这里生活。生活区很像一个移民小镇，矿工自嘲为移民小村庄。尖山铁矿有点像是个世外桃源，孤独地呆在娄烦县境内。

  尖山矿的国企地位，使得企业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十分微妙。这种微妙的关系，可以从矿区工人和县里人的心态中反应。

  “县城和这里也没啥区别，除了有一个大一点的超市，娱乐设施也没有。大家很少去县城。”矿工辛晴说。除了那些和地方上通婚的家庭，很多人与娄烦县城，联系并不多。

  辛晴说，她很少去县里，也不喜欢娄烦，她说：“尖山矿带起了娄烦的经济，但是，企业在面对政府的时候，往往是个弱者。”

  这种想法，在尖山矿区人中都会存在。“为什么出了事情以后，责任完全由企业来背。当地的补偿款已经付给村里了，村里就是不搬迁。矿上早就察觉不安全，一直要求政府把寺沟村搬迁，却一直未搬。现在出了事故，责任却由企业来背。”此次事故后，单独处理了矿上六名领导，娄烦县的有关领导，到目前为止，还没有一个受到处罚。

  尖山铁矿一名中层干部王德私下也表示，在地方政府面前，企业始终是。

  “也说不上刁难企业，但地方上总有一些蛀虫，想要靠着尖山矿发财。企业就是个唐僧肉，谁都想咬一口。”这名中层干部说，地方政府对于驻地企业还是有一定的管辖权的，平时，环保、安检等等，只要有权的部门，也都会经常过来检查。“按说尖山铁矿如此大的企业，各项都符合规定标准，但鸡蛋里挑骨头，就难说了。”

  王德说，涉及到地方上的事情，企业更是要依靠政府。诸如征地，搬迁。像捡矿，甚至于偷矿盗矿，这样的事情，企业更是只能睁一只闭一只眼。而地方政府根本不愿意管。

  一个变化是，从2004年前后，尖山铁矿的一部分利润开始上交给娄烦县政府，上交的数额，不管是尖山矿还是娄烦政府，都不愿透露。王德的同事段海说去年上交了数千万。

  “尖山矿在1990年代一直是入不敷出，被太钢视为沉重的包袱，太钢领导一度喊这个包袱太沉重，甚至想甩卖掉尖山矿。尖山矿开始盈利也是2000年后的事情，盈利没几年，就要给地方贡献财政。”段海说。

  “普通娄烦人羡慕尖山矿上的工人，一个月2000元左右的工资，对于大多数娄烦人来说很不错了。只有和政府、矿上领导有关系的才能到矿上工作。”曾经做过村支书的尹光说。娄烦人甚至羡慕靠在尖山周边的村庄，这些村庄都发了财。

  即便是在“8.1”事故中遭遇不幸的寺沟村人，对于搬迁也一直很矛盾。“如果没发生事故，我们心里也不完全想搬，真要给我们移民了，以后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？还是靠在山边，捡矿卖钱日子好过。”在矿难中有亲人丧生的村民王传民说。有村民私下承认，他们想要征地赔偿款和移民安置费。

  据寺沟村现任村长郝际中介绍，当年，尖山铁矿建设之初，即给了村里65万元。村里用这笔钱，在东边的山坡上建设了新的村子。只是由于新村房间不够，更多的村民仍住在老村中。而那些搬到新村中的村民，则把老村中的房子租给外来捡矿渣的人员。

  2008年春节过后，在县城的娄烦宾馆，县土地局、乡政府成员和尖山铁矿代表召集尖山周边寺沟村、不算沟、武家梁等五个村子的村长和支书召开一次动迁会议。会议上，尖山铁矿出具了一份补偿意见。然而，由于补偿标准不能令村民满意，且新村址只有少数的耕地满足村民需要，会议未能达成一致的意见。

  “我的投资还没赚回来呢。等这阵风过去了就好了吧？真要不让干了，这么多娄烦人吃啥啊？”杭贝说。

  现在，很多娄烦人失业了，县城的大街上，到处是扎堆的人群，晒着太阳闲聊。”大家只能打麻将，扎金花，无事可做。杭贝说，现在要是有人一个月能赚四五百，就算是大钱了，日子又回到了2000年前的光景。

  “81”事故直接引发了娄烦县所有选矿厂、干选厂停工。尖山铁矿的矿渣山边，围起了铁丝网，防止有人捡矿。

  “事故发生后生意清淡了不少，没有流动人口了。”娄烦汽车站边上的重庆饭店老板说。生意的清淡，从去年就开始了。

  2007年，娄烦县的城市定位被确定为做太原的后花园，做山西环境生态第一县。由此，娄烦县从去年开始，禁止境内所有煤矿开采。以至于娄烦的煤，也需要从外地拉。去年，煤价疯涨，娄烦一度面临缺煤窘境，冬天家里暖气都不热。

  在提出做山西环境生态第一县之前，娄烦的环保已经进行了三四年，主要是退耕还林、防止水土流失。这与娄烦境内的汾河水库直接有关，娄烦是太原的水源地，汾河水库保障着整个太原市的供水。

  “没办法，我们是为太原做贡献。”阎立成说。在娄烦，流传着一种说法，娄烦贫穷是因为为国家做了太多的贡献。

  “一块好地水淹了现在的汾河水库中央原是一块肥沃的土地，曾一度有“晋西北的乌克兰”之称，1958年因修建汾河水库，娄烦人民拱手献出了；一座宝山挖走了现在的尖山铁矿，为支援国家建设，娄烦人民只有忍痛割爱相让了。”

  其实，以尖山为生的娄烦人，已经失业半年多了。在奥运前三四个月，娄烦就关停了干选厂，而“81”事故的发生，使得工厂到现在仍然处于关停状态。

  “没办法，不捡矿也没有其它出路。如果以后不让捡矿了，明年就到外地去打工。”马宇说。

  “每天挣个三五十，吃个饭，抽个烟。”开卡车的张俊岗现在改开QQ，跑起黑出租。他在等着干选厂开工，继续开卡车。

  杭贝也在等待，他问记者：“我的投资还没赚回来呢。等这阵风过去了就好了吧？真要不让干了，这么多娄烦人吃啥啊？”